他们的人生,其实还能继续飞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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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天清晨,家中大扫除。

毯子帘布横七竖八地搭在沙发上,抽屉和柜子都被清空了。锅碗瓢盆伴着各色酱油罐子,被见缝插针地堆在桌子上,还有其他琐碎的杂物,也被凌乱地摆在地板。

电视机在这些杂物扬起的尘埃之间自顾自地播放着,好像只是为了让这大扫除显得热闹一些。

直到它播起了一档歌唱选秀节目。

当第一名选手开腔唱歌后,妈妈一个箭步从厨房里腾身而出,在乱七八糟的地板上找到了一个站立的位置。

然后她凝神看着电视,一动不动。

差不多二十分钟过去,她手中捧着的冰块开始溶化成水,沿着装着它们的盒子边缘流出,沁湿了她的衣袖。

我猜,在她停滞的眼睛里,其实不是这个节目,而是她十几二十岁时,登台表演的光景。

其实,妈妈眼里的这种光芒,在我的生活里,并不少见。

最近一次,是在上一周和她在江边散步时。

和妈妈总是不太多话的我,一如既往地走在她稍前一点点的位置。

走了一段之后,我回头却发现妈妈不见了。

也正是在这时候,我才注意听到在我身后大概 50 米的地方,那里有几个年轻人自己弹琴打鼓,断断续续地唱着歌。

歌声歪歪扭扭,显得有些笨拙,难言好听。但是他们摇头晃脑,不亦乐乎,可以看出来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音乐里。

大概是因为不太好听,所以他们跟前并没有太多观众。但我很快就发现了,原来妈妈停步在了他们面前。

我往他们走近了几米,开始能看见妈妈的身体在跟着他们一起摆动。

可能是因为有些害羞,妈妈摆动的幅度比他们小,我隐隐约约能感受到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。

再走近一些,我能分明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上,挂着某种幸福感。也是这时候,我看见她鱼尾纹点缀着的眼睛里,闪出了那种熟悉的光芒。

当我走到她身边,她对我说:“如果我现在是二十岁,我应该会和他们一样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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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二十多年前,妈妈的确有过很接近这样的状态的时刻。

在老家,外婆的家里,有一条红黄色格子裙一直被妥当地保管在外婆的衣柜里。

这是妈妈在二十岁出头时,参加县里一个歌唱比赛穿的参赛服。

外婆说,不识字的自己,唯一认识的歌手,叫做叶倩文。

“我最记得你妈妈和我说,我以后要和叶倩文一起演出。

我那时候不认识什么叶倩文,我觉得你妈妈在歌剧院台上唱歌的时候,就是叶倩文。”

歌剧院是当时县城里最大的舞台。在亮红色的舞台上,妈妈扯着连线的麦克风,高歌了一首《珍重》。

“他方天气渐凉
前途或有白雪飞
假如能 不想别离你”


如今回想起,这首歌好像是当时的她,给自己的歌唱梦作了一次告别。

两年后,我出生了。

“好像,你出生后,她就没有再提过要和叶倩文一起演出了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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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和爸爸结识于卡拉 OK 里。

当时,爸爸在黄埔码头当水手。那一天,他休假刚刚从广州回到老家,参加朋友组织的派对。

航海是爸爸的梦想。

很多年后,爸爸把一本书摆在了家里佛台的旁边,这本书叫做《与神对话》。我在这本书里,发现了一张纸条,上面是爸爸写的一首诗:

裹于夜阑与宇宙中,
身旁是你深切的问候在拍打船舶。
啊亲爱的马六甲海峡,
温柔静美的彼方,
谢谢你今日的探望,
明日换我去摘你的星光。


在我很小的时候,“马六甲海峡”这个地方就因为爸爸的多次提及,在我的认知里比其他地方都显得更为特别。

而直到读及这首诗,我才开始明白爸爸为什么总是不厌其烦地提起它。

然而,在和我妈妈恋爱几个月之后,他还是离开了黄埔码头,转而去做了一名出租车司机。

原因是,当水手赚不到钱。

他终究还是没能去到马六甲海峡,甚至连珠江都没有出过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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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了解到这段往事时,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。

在我只有几岁时,曾经有一次,爸爸领着我在黄埔区转了一天,去找他在当水手时认识的朋友。

他手里攥着一张已经被他抓皱了的小纸条,我注意到在纸条折痕最深的地方,好像已经有要裂开的迹象了。

这张纸上写着的,是这位朋友的住址。

花费了很大的力气,好不容易去到了地址指向的地方之后,爸爸敲开门看见的却是个陌生人。

然后才被告知,原来这位朋友已经搬走了。

爸爸还是没有放弃,又牵着我四处打听,在不同的电话亭里打了好几通电话,从早上一直奔波到黄昏。

最后,这段历程终止于爸爸傍着人行天桥的围栏,深深叹出的一口气。

我问他,为什么一定要找到这个人啊?

我记得他说:

“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有线索的,当年的朋友。

我得找到他,我们一起当过水手的。”

如今想来,爸爸的这句话里,也许藏着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:

可能是,“找到他,我就感觉自己和那段时光还有这联系。”

也可能是,“我希望听见他说,他替我去了马六甲海峡了。”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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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电影《飞驰人生》的主题曲《一半人生》中,韩寒写了这样一句歌词:

年少时的话,又不敢承认。

低头在人海,浮浮沉沉。

这好像说的就是我的父母。他们就这样浮浮沉沉,如今已过去二十多年了。

如果不是我的追问,关于梦想,他们给我的答案只会有这么统一口径的一个:

“想你健康幸福。”

为了这个所谓的梦想,他们的确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。

在我三年级妄图成为一名天文学家时,爸妈毅然地在拮据的生活中凑出了 400 块,给我买了全套的少儿天文研究装备。

当我六年级想要学小号了,他们又不惜掏出 1600 块,给我报了那个后来我只去上过三次的小号兴趣班。

我有时候觉得,“想你健康幸福”这六个字,好像是一堵墙壁,爸爸妈妈驾着他们的梦想飞驰至此,然后猛地撞了上去,继而分崩离析。

但后来,我发现这个比喻不对。

现在我更愿意把这六个字看作是一把禾杆。

爸爸妈妈抓起这把禾杆,盖住了那些他们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拾取的珍珠——也就是,他们曾经热切盼望着的梦想。

而珍珠闪耀的光芒,始终会照穿禾杆的缝隙,偶尔照进他们的世界里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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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如,现在妈妈去和客户 KTV 前,会站在饭厅对着手机练歌。

当她右手看着手机,左手举到胸前,把手掌朝上,随着旋律或轻或重、或大或小地比划着时,我总会开始想象,我们回到了老家的歌剧院里,她又站在了那个通红色的舞台上。

不知道,她当时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想象。

至于爸爸,有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,走到家门外的走廊,已经听见家里隐隐约约传出了一阵阵海浪的声音。

进门一看,爸爸躺在阳台的椅子上,面对着阳光闭着眼睛,一脸平和与安逸。

而音响里循环播放着的是,是一张不知道爸爸从哪里淘回来的 CD,这张 CD 里全都是海浪与海鸟的声音。

我同样不知道彼时轻闭着双眼的他,内心是有怎样的澎湃。我猜,他大概会想起,二十三岁那年,他躺在甲板上,听见了马六甲海峡的问候。

这些瞬间,就好像是他们把当初那个完整热烈的梦想分割切碎,然后把它们一片一片地填补在生活的缝隙当中。

所以,又怎么能说他们的梦想已经分崩离析呢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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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得,当我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一名文字工作者,并且拿到了媒体公司的 Offer 后,妈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:

“你很幸运,你要对自己的梦想负责。”

我的确很幸运。

但是比能够碰触自己的梦想更让我感到幸运的是,我有一对尊重我的梦想的父母。

而他们之所以尊重我的梦想,大概是因为,他们其实一直保留着自己的梦想。

有一种总被抨击的教育方式是,父母把自己未完成的心愿强加在自己的儿女身上。

其实我的父母也是。而不一样的是,他们所鼓励我去完成的,不是“心愿”本身,而是“完成心愿”这一个动作。

这样一句“你很幸运”,如果在 25 年前能有人对爸爸妈妈说,很难想像,他们如今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。

如此想来,妈妈的这一句话,某程度上,似乎也是一种错位的补偿。

这样的补偿,可能就是“想你健康幸福”的真正的答案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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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,我和妈妈去看了韩寒最新的电影作品《飞驰人生》。

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已为人父的中年人,不顾一切去完成自己的梦想的故事。

曾经是赛车界叱咤风云的赛车手张驰,因为一次巨大的错误而落入人生谷底,从此只能以炒饭为生。

五年之后,张驰决定重新复出,去挑战年轻一代的天才。

而在这五年里,已经没有再碰过车的张弛,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赛车梦。

他甚至把马桶泵当挂档杆,把圆凳子当方向盘,把决战赛道——巴音布鲁克的一千多个弯道记得滚瓜烂熟。

在影片的最后,当沈腾迎着天边炽热燃烧着的落日而去、夕阳的光芒普照众人时,我特别希望,这份光芒也能照射在我们父母的脸上。

在我们的认知里,迈入中年的父母们,通常应该是早已被生活驯服,囿于柴米油盐当中。

他们和“梦想”这个词似乎隔着银河系的距离,在中年去逐梦似乎也是个很难的事情。

其实,我始终觉得只要愿意动身,什么时候都不算迟。毕竟,今天就是他们余下生命中,最年轻的一天。

我的爸爸已经离开了,我不知道,他的旅途有没有经过马六甲海峡。

而我真的很希望,我的妈妈能在未来的某一天,再一次登上老家的歌剧院舞台,再唱一次《珍重》。

最后,我想借用导演韩寒在今天早晨发表在微博上的文章里,所写到的一句祝愿:

愿大家爱你所爱,人生飞驰。

这 11 个字如果有画面,大概就是《飞驰人生》的模样。
 
 
 
文章来源:我要WhatYouNee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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